海昏侯墓主的命运

文 / 凌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九江市作协副主席）

在鄱阳湖西岸，赣江北支东侧，有 个昌邑乡，因地处鄱阳湖滨，港汊纵横， 土地肥沃，是个名副其实的“ 鱼米之乡 ”。 从这里溯江而上五十公里是江西省会南 昌，顺江而下二十多公里就是吴城镇， 入湖通江十分便捷。昌邑因遗存史卷的 西汉昌邑王刘贺在此修建游塘城而得名， 现游塘村有昌邑王古城遗址。

在离昌邑古城遗址向西，跨越赣江， 直线距离十公里的地方又有一座海昏侯 都城——汉代紫金城址。汉代铁河古墓 群便是这座都城的墓葬区，著名的海昏 侯刘贺墓就是其组成部分。整个墓地和 紫金城址占地约五平方公里。

刘贺从山东半岛昌邑迁徙到江西鄱 阳湖畔，大兴土木，建造了两座城池。 初来乍到，刘贺思念故土，先在赣江东 岸游塘村建了一座城，刘贺曾为昌邑王， 便将城址所在命名为昌邑。为了区别于 山东的北昌邑，这里也习惯称南昌邑。 慢慢演绎，便有了“ 南昌 ”之名。

后来，随着刘贺久居鄱阳湖畔，对 周边地理的发现，或者经地理明师指点， 又在昌邑城址东面，也即赣江对面的铁 河附近建起了一座新城——即今紫金城 址，新城规划将墓葬区列入重要内容， 这成为海昏侯理想的生活起居和丧葬之 地……

昌邑、南昌邑、南昌……这些名字 的奇妙和神秘都与昌邑王、海昏侯刘贺 有着莫大关系。

刘贺在中国历史上是位奇特的人物， 他五岁嗣位昌邑王，十八岁被拥立为皇 帝，二十七天后被废，返回昌邑国。昌 邑国也遭废除，改为山阳郡，十一年后 再封为海昏侯，在赣江畔生活了不到四 年的时间，因为议论朝政，受到削邑处分， 从而郁郁而终……

这位两千多年前尝试了一把皇帝瘾 的刘贺，随着海昏侯墓的出土，让两千 年后的人们揭开他的神秘面纱，再次受 到世人的瞩目。

刘贺能当上皇帝，这跟他的祖父汉 武帝有莫大关系。刘贺的父亲昌邑哀王 刘髆是汉武帝和李夫人的儿子。李夫人 是汉武帝一生最宠爱的妃子，但自古红颜多薄命，李夫人在生下儿子刘髆后， 便一病不起，香消玉殒。汉武帝对李夫 人的离世，始终不能释怀，他写下《落 叶哀蝉曲》寄托对李夫人的哀思。据说， 思念心切的汉武帝，希望有人能将李夫 人的魂魄招来，与他相聚。在方士的一 番捣鼓下，汉武帝隐约中看见李夫人的 婆娑身影……但汉武帝终归知道，人死 不能复生，他要见的人只有到另一个世 界才能相见，于是写下《悼李夫人赋》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 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 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 桂枝落而销亡……

情辞哀绝，谁能想到这是出自一个 拥有后宫佳丽如云的汉武帝之笔呢？汉 武帝对李夫人的刻骨恋情，融入到了他 的生命中，直到临终，他郑重嘱托霍光， 要将李夫人的墓迁移到自己身边。由于 汉武帝对李夫人的挚爱，让霍光这位重 臣在忠实履行汉武帝托付的家国大事时， 对李夫人一脉关照有加。甚至在帝位空 缺，急需拥立新君时，这位老臣也依然 惦念李夫人一脉——让刘贺登基，这不 是明显的偏袒吗？

在位仅二十七天，刘贺便被废黜。 这其中的原因有刘贺的问题，也有霍光 的因素。一来这位新皇帝根本不像霍光 想象的那样听任他摆布，若是此刻刘贺 羽翼未丰时不拿下，不久的将来，自己 的地位也将岌岌可危。霍光在朝中经营 数十年，积攒下来的气脉就要断送在这 位新君之手，他肯定不依，于是便毅然 将刘贺废黜；二来刘贺本身确有荒淫无 度、不尊礼法的所作所为。如此下去， 恐危及朝廷，祸害百姓，有负先帝临终 嘱托，这也是实情。

是废是立，只在霍光的一念之间。 要怪的是刘贺不争气，或者说，刘贺与 皇帝位，有缘有分，但却终来是命运不济。 他的被废，也许是生民之福，但也暴露 了王孙公子缺少教养、滥施淫威的一面。 如果他能遵从礼法，读些诗书，或者秉 性从善，或许中国帝王的史册上也会有 他一席之地。

当年玉玺诏令刘贺奔赴长安为汉宣 帝主持丧礼的途中，这位王公竟然让贴 身奴仆用装载衣物的车辆装载抢来的女 子一路颠簸，以备行乐。这事让奉诏接 迎他的大臣发现，觉得这有失皇家威仪。 郎中令龚遂进去问刘贺，刘贺不承认是 自己干的。龚遂说，既然不是大王您干的， 为什么舍不得一个奴仆而败坏自己的名 声呢？在龚遂规劝下，刘贺才极不情愿 地将这个叫善的奴仆交由卫士长法办， 以此洗刷自己。

这个刘贺也真是个史上最大的无厘 头，让你去当皇帝，到时三宫六院，美 女如云候着，此刻，在赴丧途中就急急 忙忙地抢夺民女，是不是丢人现眼？再 说，这趟进京，首先是要做好接任皇帝 的大事，岂可让这些小节影响自己的前 程呢？可是，这位公子哥真有意思，像 个街头小混混，看见民女就抢起来，真 是有失王者和皇储颜面及体统。

若不是还有龚遂这样的明白人点醒 他，不然恐怕到京城接任也可能泡汤。 其实，这位公子哥，从小不学无术，又 有身边一班奴仆投其所好，养成深入骨 髓的坏毛病，哪堪担当帝国之君的重任 呢？这也怪皇家对自己的子孙没有约束 和教规，作为皇储和王储，应该有相应 的教育机制，懂得为君之道，使其接管 国家时，不至于茫然无措。

这也许是宫廷历来的内部斗争形成 了王子们之间的互相不信任，后宫内讧、 王子夺权，成为常态。不知有没有一种 能够制约宫廷内讧和自相残杀的机制？ 可能终来是没有，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 还没有人研究出这样的奇门绝学。

更有意思的是，前往吊孝，续接大 统的刘贺，按礼法，奔丧望见国都就要哭。 已到长安的东郭门了，刘贺借由咽喉痛， 不能哭，将礼法拒之千里。

到了城门本来也是需要哭的，刘贺 没有哭。将到未央宫的东门，龚遂说：“ 昌 邑国的吊丧帐篷在这个门外的大路北， 不到吊丧帐篷的地方，有南北方向的人 行道，离这里不到几步，大王应该下车， 向着宫门面向西匍匐，哭至尽情哀伤为 止。”刘贺还算聪明，此时不哭，恐怕这趟奔忙就白折腾了。

哭过后，刘贺接受皇帝玺印和绶带， 继承帝位，并令其嗣汉昭帝，算是汉昭 帝的嗣子（也称继子）。——这个皇帝得 来倒也轻巧，没有预谋，也没有斗争， 简直是从天而降。这也给他日后恣意骄 纵埋下祸根。

容易得来的，也容易失去。毕竟不 是自己苦心经营，争斗得来，以为这个 皇帝就该由他来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 其实是个傀儡，应该像个木偶人一样听 命于人，才能保住他的皇位。可惜，他 太有性格了，位子还没有坐热，就想君 临天下，不足二十七天，由他发号施令 给各官署征调索取物资就达一千一百二 十次之多。他完全没有把从前的老臣放 在眼中，自然人家可以立你，也可以废 黜你。这是令这个年轻的皇帝没有想到 的。怪只怪他整日与那些酒囊饭袋、鼠 目寸光的小人嬉戏玩闹，不思进取有关 ……

耿直的大臣光禄大夫夏侯胜、侍中 傅嘉等多次进谏，规劝，可惜刘贺娇宠 惯了，不仅不约束自己，反而派人按簿 册责问夏侯胜，又把傅嘉捆起来关进监 狱。大臣杨敞也多次进谏，但刘贺非但 不改，反而愈加飞扬跋扈。霍光觉得立 刘贺为帝是个错误，便与群臣商议，禀 告孝昭皇后上官氏，废刘贺让他返回昌 邑国。另立汉武帝曾孙刘询为帝，是为 汉宣帝……

刘贺被废，朝廷还是赐给他汤沐邑 二千户，从前昌邑哀王刘髆的家财都给 了刘贺。昌邑哀王刘髆的四个女儿也各 赐汤沐邑一千户。废除昌邑国，为山阳郡。 此时的刘贺，不仅从皇位上滚落下来， 连昌邑国也被废除了，王位也失去了，差点成了一介庶民。因为他的被废，原 先跟随他进京的属臣二百多人，犯有使 刘贺陷入不仁道的罪过都遭诛杀……当 初刘贺在封国时，时常发生怪异的事。 他见到白犬，三尺高，没有头，狗颈以 下像人，却戴着一顶帽子；后来又见到熊， 但身边的人却看不到；又有大鸟盘桓宫 中。昌邑王很惊骇，就询问郎中令龚遂。 龚遂觉得这些是不祥之兆，便规劝刘贺 学习《诗》中的王道，杜绝污秽的行为， 以保存国家不被灭亡。后来，有血弄脏 了昌邑王的坐席，刘贺疑惑此事，又问 龚遂。龚遂大声叫号道：“ 血是阴忧凶象， 宫室不久将有血光之灾。应该畏惧反省 自己的行为。”刘贺积习难改，不思悔过。 不久后，被征即皇帝位。刘贺梦见苍蝇 屎堆积在西阶的东面，约五六石，用大 瓦覆盖……龚遂解曰：“《诗》中有言‘往 来不停的苍蝇，停在篱笆上，和易近人 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陛下身边进谗 言的人很多，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可恶 啊！应该从先帝大臣的子孙与先帝亲近 的人作为侍中人员，疏远那些进谗言的 小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灾祸就会很 快到来……”刘贺是个无才无德，与小人 打得火热的君主，终而遭到废黜的命运。

汉宣帝即位后，以“ 谨慎防备盗贼， 注意往来过客 ”为由，多次派人打探刘 贺的情况，实际上是对这位废帝进行监 视。山阳太守张敞给皇帝写了一则报告， 详细说明了他观察到的情况——

……故昌邑王二十六七岁，为人脸 色很黑，小眼睛，鼻子尖而低，胡须很少， 身材高大，患风湿病，行走不便。穿短 衣大裤，戴着惠文冠，佩玉环，插笔在头， 手持木简趋前谒见。臣张敞与他坐在庭 中谈话，看到他的妻子奴婢。我想用话触动他，观察他的心意，就用恶鸟试探他， 说：“ 昌邑有很多猫头鹰。”故昌邑王答道： “ 是的，以前我西行到长安，根本没有猫 头鹰。回来时，东行到济阳，就又听到 猫头鹰的叫声。”我看到他的子女持辔， 故昌邑王跪着说：“ 持辔的母亲，是严长 孙的女儿。”我才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 女儿罗紨，以前是故昌邑王的妻子。观 察故昌邑王的衣服、言语、举动，白痴 呆傻……

从这则奏章可知，刘贺虽然过着王 侯式的生活，但却不是自由之身，处处 受到监视，一言一行都受到严格钳制。 从他言语判断，他除了有着一副躯壳， 内心却已是一片灰暗。形如槁木，几近 白痴是他忠实的写照。

这样过去九年，到了元康三年（前 63 年）三月，汉宣帝下诏说：“ 曾闻舜 弟象有罪，舜为帝后封他于有鼻之国。 骨肉之亲明而不绝，现封故昌邑王刘贺 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侍中、卫尉金 安上书说：“ 刘贺是上天抛弃的人，陛下 至仁，又封为列侯。刘贺是个愚顽废弃 之人，不应该奉行宗庙及入朝行朝见天 子之礼。”汉宣帝批准。刘贺便前往封国 海昏。——这是刘贺作为海昏侯的开端， 从山东半岛迁徙到鄱阳湖西岸。

鄱阳湖是博大的，它承载了这位落 魄的废帝，包括他的哀怨。他对当初在 位时没有及时对霍光等大臣进行斗争表 示了遗憾。刘贺与一个叫孙万世的来往， 孙万世问刘贺：“ 从前被废时，为什么不 坚守不出宫，斩大将军，却听凭别人夺 去天子玺印与绶带呢？ ”刘贺说：“ 是的。 错过了机会。”孙万世又认为刘贺将在豫 章封王，不会久为列侯。刘贺说：“ 将会 这样，但不是应该谈论的。”

现在看来，这个孙万世应是一个故 意引诱刘贺上圈套的密探，否则，他们 私底下的谈话怎么变成了扬州刺史奏本 上的内容？最后导致汉宣帝昭令削刘贺 三千户食邑。不久，刘贺便去世了。可想， 刘贺是一个被怀疑者，有他的存在，皇 帝就不舒服。皇帝不舒服，就会时常对 他施加影响，导致他神经紧张，最后难 免忧郁而终……

海昏侯墓位处大唐坪乡观西村，与 昌邑古城遗址中间隔着一道赣江。一东 一西，遥遥相望。这里依江傍湖，水系 纵横。九岭山、幕阜山以重叠之势在西 部形成天然大屏障。东面赣江由南向北 穿行，西面是修河与潦河的交汇之所， 二水交汇后向北至吴城与赣江交汇而流 入鄱阳湖。

从地理来看，海昏侯墓处于修河、 赣江挟持的中心位置。北面有修河与赣 江交汇，东面有赣江分叉形成两支后又 合流，西面有潦河和修河交汇点。这样 的地理位置，掀开一座宝库便不足为奇 了。从挖掘出来的海昏侯墓来看，这是 我国目前发现的一座面积最大、保存最 好、内涵最丰富的汉代列侯墓葬，主墓、 墓园及周边侯国都城遗址的完整性在国 内独一无二。成套出土有编钟、编磬、琴、 瑟、排箫、伎乐俑；竹简、木牍以及有 文字的漆笥、耳杯等数以千计；五铢钱 十余吨近二百万枚；青铜雁鱼灯、青铜 火锅上的花纹惟妙惟肖；青铜镜上镶嵌 着玛瑙、绿松石和宝石等等，都是汉代 考古文物珍品。车马坑出土了实用高等 级马车五辆，马匹二十匹，错金银装饰 的精美铜车马器三千余件。这也是中国 长江以南地区发现的唯一一座带有真车 马陪葬坑的墓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