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咏絮:哑巴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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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叔叔的年龄比我父亲长,应该叫“哑巴伯伯”才对,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听不见,全村老少都叫他“哑子”,只有我尊称他为“哑巴叔叔”。

哑巴叔叔是先天聋哑,他母亲遗传的。据说他父亲早年是位职业乞丐,每到年关就举家去地主家乞讨。还听父亲说,他们家穷得没有棉衣过冬,整个冬天都在家里生火取暖,生的是明火,柴火是大树根,夜里全村人都爱到他们家去烤火聊天。每当我父亲去时,小哑巴就会从火堆里扒出个白米粑给我父亲吃,这可是VIP待遇。

哑巴叔叔喜欢我父亲,也很喜欢我。记得小时侯每次回老家,从他那间低矮黑暗的土砖房经过时,他都会热情地出来比划着跟我们打招呼;每当我们离开时,他都会边比划边拉扯着往我们手里塞些他的礼物——自家的农产品。有一回,我们都已经走到了村头的小桥边,突然听到哑巴叔叔“啊”“啊”的大叫声,回头一看,他正搂着几个大红薯向这边跑来。

我记事起哑巴叔叔就是一个人了。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形象始终没怎么大变:古铜色的皮肤,中等偏高的个头,身材魁梧,大脑袋,尖头顶,脑门略秃,圆眼睛,混浊且带着血丝,颧骨突出,嘴巴宽大,嘴唇不厚。实际上他长的不赖,只是“说话”时,因为着急古铜色的肤色越发得暗红,混浊的双目瞪得铜铃般滚圆,嘴巴张得老大,脖子青筋突起,样子着实怕人,很像庙里面目狰狞的罗汉。

我倒没怕过他。我上大学那一年,老家的亲戚都来送礼喝酒。哑巴叔叔也来了,穿着一套皱皱的中山装,一双干净的解放鞋,这是我见过他穿得最体面的一次,这也是他唯一一次来我家做客,他送了十元钱,我父母说什么也不要,他说什么也要我们收。在酒席上,哑巴叔叔满脸笑意地频频给我的老师们敬酒,我在一旁却恨不得能有个地缝让我和他一起钻下去。

大一暑假,我随父亲回老家,刚进村就遇见了哑巴叔叔,他光着脚,脚板和小腿上全是干泥,裤腿卷着,手里拿着锄头,身着一件很破旧的猪肝色卫生衣。我叫了声“哑巴叔叔”,他都来不及寒暄,就用他那套自创的“原生态”哑语,劈头盖脸,好一阵指手画脚,还一边气急败坏地“啊”“啊”乱叫,父亲和我面面相觑,看着他一会儿指指我的黄头发,一会儿指指他衣服上的泥巴点子,一会儿指指我手腕上的银镯子,一会儿驼着背拄着他的锄头,两只手不停地摆着。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我跟爸爸解释:“他是说,我染的头发,颜色就像黄泥一样不漂亮;我的镯子就像乡下老太婆戴的,不适合我。叫我别学这些。”我赶忙会意地向他点头,他才消了口气,没了刚刚那副罗汉样子,只是临末了还不忘摆摆双手,叮咛我要改回来。可是我依然我行我素,内心虽被哑巴叔叔的赤诚所感动,却不免怪他多管闲事。我哪里明白一生鳏寡的他早已把我们当作了他自己的孩子,才用他那朴素的人生阅历来教导我!

我曾经问过父亲,哑巴叔叔长得不错,人聪明勤快,为什么没结婚。父亲说,是哑子自己挑剔,曾有人跟他提过邻村王家一位放牛的傻姑娘,哑巴不肯,他指着嘴角做鬼脸,嫌别人丑。父亲不无可惜地说:“哑子要是结婚生子,哪怕是女儿,晚境也会好很多的。”我却认为哑巴叔叔或许是不想再生个不健全的孩子,重蹈他和他母亲的覆辙。哑巴叔叔实在是个不为瓦全的完美主义者。作为五保户,按政策他本该住在敬老院,但他只住了一个礼拜就不去了。问其原因,他伸出小指头,并做出鄙夷的表情,意思说那儿的伙食油水少;接又指指水缸,摆摆手,意思是那儿不卫生。晚年的他仍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除了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还租种了村里的很多地,我叔叔家的地就大部分给他种了。现如今的农村人都不种地了,若不是哑巴叔叔,村里的地会荒得更多。

他死时没人知道,是邻居去叫哑子帮忙喂猪,到他那低矮的家里一看,才发现他已在床上死去多时了。村里人都说哑子是个有福的人,“修生容易,修死难”,他无病无灾,死得没遭什么大罪。族人清点出他的遗产有现金7000余元,整整齐齐地放在被褥下,大的在下,小的在上;存折一个,余额几百元,是政府每月给的养老金,他分文未动过;外债300元,是债权不是债务,别人打牌没钱找他借的;谷子一堆,估计好几百斤,陈谷子、新谷子箩筐装不下,全堆在地上,老鼠都做了窠;菜油约一百斤,几十个油瓶,放在墙角。他的丧事从简,那些遗产刚好用来办事。他孑身一人,无妻无子,无兄无弟,不用收礼,也不用还礼,参加葬礼的人只有亲近的族人,也都是些平辈的兄弟们。那天大雨,我闻知噩耗,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则拖着病重的身体回了趟老家,那也是他自己最后一次回老家了。

江信来,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就是哑巴叔叔。清明节时,阳光透进这片青葱的墓地,那金星石料上熠熠闪光的三个大字就是现在的他。

来源:九江县文学协会

刘咏絮:1980年生,毕业于江西师大文学院,中学高级教师,九江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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