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广网讯(文/左漆琳)我作为土生土长的老德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老德安方言,比起现在街头那夹杂着南昌话的新德安话,老德安话听起来更觉亲切。让人记起老德安人的诚恳、热忱,记起老德安的民风古朴,记起南门下的大发糕、大西门的花圈店、小巷里的头戴栀子花的香云纱老太太……而我最记得的,当然是戏院。
外婆一生不识字,平生却最爱看戏。喜欢于戏子们悠扬的咿呀声中聆听到属于他人的悲欢离合。和外婆同时代的女人从小就被裹脚,直到把脚趾扭断,塑成三寸金莲,那是一个惨字了得。但当年的女子把遭受折磨当荣耀。她们的脚小了,站在那儿前后不稳,反觉得娉婷婀娜;走路呢,由于失去了脚前掌,必须小步快走,自然很有速度,便带动身上的裙带飘飘,男人看了便心旌摇荡,大概可以用现在的性感来形容吧。所以当时女子以脚小为美,男人也为娶到小脚女人而自豪。凡女子都认为跟生孩子一样,把扭断脚趾当成应受之罪,没有谁提出过反抗。而外婆生性倔强,因此裹脚没有进行到底,裹了一半就放开了,大脚趾形态正常,俗称解放脚。因脚底不平,走起路来很不稳当,靠这双行动不便的脚,外婆坚强地走过了70多年的坎坎坷坷……
最早的戏院据说就在老屋后面,外婆说那时候吃完晚饭,只要搬个凳子到院里,惦脚站在凳子上隔着戏院的窗户就能看到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了,根本不用花钱买票。
但打我记事时起,戏院就在现在的时代商城那个位置上。不过因为外婆后来找的女婿也就是我父亲是剧院的美工师,其实也大半看的都是不花钱的戏。
都说戏子入画,一生天涯。四海茫茫何处去,唯有台上吟戏曲。戏子登场,台下喧哗。水袖飞扬,现了红妆。戏子们演着别人的故事,而看客们在别人的故事里或兴奋、或昂扬、或激愤、或哀伤……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屋通往戏院的马路上。有一个高挑端庄的老太太迈着解放脚正急冲冲地赶着路。那就是我亲爱的外婆,身边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自然就是我咯。我那时虽小,却也会搞恶作剧。知道外婆脚被缠过,走不快的,便一个劲地催促外婆快点,戏就要开演了,于是外婆就会慌里慌张地踩了一双解放脚没命地往前赶。
我们从老屋出发,经过医院的拐角,沿着老政府门前的那条马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现在的时代广场。那里以前是灯光球场。灯光球场的外围有一个雄伟高大的红色语录碑,上面刻着毛主席语录。由于年代久远,至于是哪条语录就想不起来了,反正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大多数人家里吃饭前都要背诵一遍毛主席语录,老少皆宜。我弟弟两岁时就会背很多高难度的毛主席语录。老屋对面放自来水的张家爹,80多岁了,还和一群居委会的老头老太太手捧红宝书,到戏院的舞台上集体背颂毛主席语录,虽然他们大多不识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
到了灯光球场,右手边上一幢当时德安最高大最豪华的大楼就是戏院了,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人民剧院”。当时县里人的精神生活相当贫乏,看戏应该算得上是很奢侈的娱乐活动了。戏院门口通常是人山人海。门口贴着各色介绍剧情的海报,花里胡哨的,很是诱人。比如演评剧《铡美案》,海报上就会画着包拯怒斩陈士美,海报下方用了不少红颜料,代表溅出的血浆,以解人们对陈士美的痛恨。当然这些都是出自父亲之手,看着这些精美的海报,小小的心里油然生出许多自豪感。
聚在门口的大多数人都是没票的,虽然那个时候票价相当便宜,但很多人还是不舍得把吃饭的钱掏出来买票看戏。于是就出现了不少逃票看戏的。有趁人多守票的不注意留进去的,也有探头往里看是否有内部的熟人可以带进去蹭戏看的。更多的人是围着两边的边门,因为门上有缝,就伸头扒缝里看戏。半大的小孩还爬上两边的窗户,所以从戏院里头看高高的窗户上都是人头撺动,热闹非凡。
当然,我们作为戏院的家属是不存在这些问题的。有时轮到父亲晚上守票,我和弟弟就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在老屋门口又唱又跳:“爸爸守门不要票!爸爸守门不要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有时是父亲的同事守门,那也不碍事,他们看到我们过来,就会把拦在门口的手或脚收回去,放我们进去。
我进去后也不会老实,帮外婆找到个空座后,便会来到戏台的后台转悠,后台逼仄,然而服装间、音响室、乐队室,一应俱全,错落有致。服装间的架子上挂满了戏服,四处堆放着装有戏服和道具的箱子。演出就要开始了,后台随即忙碌起来,演员们都在认真地化妆换戏服,见到我这位不速之客,并不避忌,而我感受演员们粉墨登场前的状态,也很是新奇。正式开锣,戏是《铡美案》。由于一场演出往往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等到演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上场时,大冬天的,演秦香莲儿女的小学员刘思萌和周丽聪就会把披在身上的大棉袄丢到我身上,穿着戏服轻装上场了。
《铡美案》是属于那种经典老戏,对于剧情我已经熟稔于心,我想我看的其实就是热闹,胡玉华演的公主嗓音甜润,唱腔到位,扮相养眼,算得上是一位压台的好演员,那演秦香莲的袁定娥,扮相唱腔也均属上乘。还有演太后的袁定英,演包公的刘同达唱做俱佳,也算是难得。倒是演小花脸的徐良辉,唱腔可乐,表演滑稽,台下观众甚是受落,引来阵阵笑声。《铡美案》的主要角色也就六七个,不过过场的人物很多,像开场时的一众兵卒,还有后面的一帮家丁,剧团总共也就20来个演员,显然不够用,于是只能是“一个演员顶数角,一条马鞭当万马”,如此一来,象我爸这样的美工师和道具灯光服装师什么的有时也不得不跑跑龙套,反正一场戏下来,全剧团的人都忙得团团转,走马灯似的。起初剧团是京剧团,后来文革时又改为评剧。所以演员有时在台上唱着评剧又不由自主地跳到京剧的调上去了。
文革后期,流行唱样板戏,什么《智取威虎山》、《红灯记》很是跑火。刘同达在《智取威虎山》中饰演的杨子荣一角,一身正气、扮相俊美,当时几乎是家喻户晓。盛冬顺在《红灯记》中饰演的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唱腔也流传颇广。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爸在《智取威虎山》跑龙套饰演土匪甲时,一共才两句台词,在后台背得滚瓜烂熟的,上台一慌还忘掉一句,被人笑话了很久。
每次我要去后台转的时候,外婆在场下就会和我说的一句话“吃饭别去厨房,看戏不进后台”,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啥意思,不过还是乐意进后台。每次看戏都去,哈哈,倒是外婆在下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样,因为她不识字,自然也就看不懂舞台两边打出来的幻灯字幕,因而也就听不懂台上咿咿呀呀地到底在唱些什么。等我从后台转腻了,才坐下来一字一句地给外婆解释剧情,外婆焦急的脸上这才开始露出笑容。
但我当时最喜欢看的戏应该是评剧《花为媒》了。王桂花饰演的五姑娘唱起报花名那一段来嘎嘣脆,有点新凤霞的味道。这个剧的妙处小时候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看上去觉得喜气洋洋的,特别喜欢。这几天好好把新凤霞的《花为媒》看了几遍,觉得真是一部精致的好剧,完全称得上赏心悦目。幼时的记忆现在重温,感觉依然是那么好。当然现在比那时来说算能欣赏艺术的妙处了,那时什么也不懂,只会看丫鬟小姐头上的花呀什么的,然后在纸上一顿乱画。前几天在路上还看到王桂花,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想起她当年唱《花为媒》小巧玲珑的样子,不由感叹岁月催人老。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开始,酒吧、KTV、网吧、舞厅、茶楼这些城市夜生活的主战场开始集聚更多的人气,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了。和全国所有剧团一样,县剧院也经历了改革的阵痛:在财政断奶发不出工资,自谋生路接不到一场戏的严重不景气的情况下,宣告解散,所有人员分流至各行政事业单位。“人民剧院”的唯一用途成了县里开大会的会场。再后来,这栋当时德安最高大最豪华的大楼被拆除,彻底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遗址上建成了现在的时代商城,灯光球场变成了时代广场。至此,到戏院“听戏”,成为了“老德安”们尘封的回忆。
戏里戏外戏院人生,从老戏院的变迁足迹发现,它的前世今生像是历史老树上的枝桠,连接着人们过去文化生活的唏嘘,又吐露着未来的新芽。“人民剧院"就这样从历史中,亦步亦趋地走远了,然而,在“老德安”们的心中,戏院未曾远离。说不清,老戏院承载着德安多少柔软的旧时光,那段时光,如此地让人怀想,让人留恋;道不明,曲终人散后,或零落成泥,惟有香如故。
恍惚之间,戏台之下,京剧评剧样板戏,穿越了多年,余音未绝。如果这一生,你一定要听一出戏,那么,就选评剧《花为媒》吧。